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陕南烧酒

作者:宁眸 发布时间:2016-12-28 08:47 来源:本站原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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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故乡在陕南。大山巍峨挺拔,沟壑纵横,在大大小小褶皱间,藏着潺潺的清溪。在溪流牵引的山坳里必有人家,独门独户或三两聚居。都是三间开的房子,没有围墙,但见家家户户门前有院坝,院坝边有牲畜圈,有一两畦菜地、三两棵苍老的果树。山上的房子大多数是土墙石板、土墙青瓦结构。只有在山下的公路边才偶尔可见几座水泥楼房。最显眼的恐怕就是家家户户院坝边上都一个烧酒用的锅灶了。如果仔细看,楼口处还放着一个毛桐木做的甑子。山高林茂,夏日土墙石板房被苍翠的林木掩藏着,只有到了冬天,才能从袅袅的炊烟里,察觉出人家。

陕南的地都是山地,这里一块那里一块镶嵌在山坡上。冬种夏收,夏种秋收,一季小麦一季玉米。在山下的河道边,也缀着几块小小的水田,收的稻米恰恰够调剂生活。偶尔去深山里看亲戚,会特意带上三五斤大米,以示厚道。常见地头这边一棵柿子树,那边一棵拐枣树。山地里的柿子和拐枣都是自然生长的,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去特意栽种。而这些柿子和拐枣却是陕南必不可少的烧酒原料。

崇山峻岭孕育了秦巴汉子的质朴与智慧。生活在陕南的农村人都从祖辈那里继承了烧酒的手艺,这种起源于汉代蒸馏取酒的传统技艺延续了一代又一代。除了柿子和拐枣,陕南人也会烧甜秆、玉米和红薯酒。

每到冬天,一个家庭总能烧出上千斤酒来。我们把烧好的酒,倒进一个个大土陶酒坛子,封住坛子口,堆放在专门存酒的偏房里。陕南烧酒就会像其他窖藏的酒一样,越放越好喝。

 

在陕南,一到秋天,在羊肠小路上,常见男人们背着背篓,拿着长长的竹竿,女人们提着扁长的篓子,走向柿子树,拐枣树。山里的男人无师自通,如猴子般地在大树上攀爬着,举着竹竿将成熟了不愿意凋落的果子打落下来。女人在树下撅起屁股捡拾,孩子们嬉闹着,丰收的喜悦在山户人家的心田里跳跃。

收回家的柿子、拐枣、甜秆放在偏方里,等秋收结束,将它们分别剁碎榨烂,搅拌上酒曲、玉米糊糊做的“角子”,分别装进大木稍里,密封起来发酵。

“收罢秋,粮入仓,家家户户烧酒忙”。一个月后,小麦已经播种完毕。掀开木稍,酒味扑鼻。闲置了一年的烧酒用的锅灶立刻派上了用场。和点黄泥,将锅灶修缮修缮。拿出闲置了一年的大小两口锅,天锅和底锅,在两口锅中间加上甑子。将夏天收集的麦糠拿出来,和酒糟一起搅拌,倒进甑子里,加上天锅,给天锅加满水,在锅灶前生起大火。底锅里的水不断沸腾着,天锅的水也微微发热,接酒的小坛子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,酒头子来了。

先将酒头子接满三杯,鞠躬向前,敬天敬地敬祖先。酒头子度数比较高,酒头子也直接决定了烧酒的成功率。酒头子酒劲儿大,是非常有面子的事。在冬闲的时候,也会叫左邻右舍来品尝。酒头子有劲儿,人也高兴起来,女人也会几个小菜来配酒,边喝酒边烧酒是惬意的事。只是天锅水的温度不能太高,高了酒很快就没劲儿了,男人需要不断去担水来换。幸好,山与山之间有小溪,山坳里也有山泉,水是不缺的。我父亲因为怕担水,想办法买了水管子从高处将水引到家里,邻居们也跟着沾了光。只不过冬天的霜冻常常将水管子冻住,也被村里的无赖偷过几次。后来,父亲只好将水管子埋在土里,才解决了水管子断水问题。

一甑子酒,为了保证酒的质量,试了酒头子,也要试试酒尾子。觉得酒味变淡,就得倒掉天锅水,倒掉酒渣,换下一甑子。父亲常将酒头子单另存几坛子,预备家里来贵客时添酒用。一个星期下来,父亲烧了上千斤酒,我家偏房里堆着十多个酒坛子。

 

陕南人喝酒喜欢喝热的。即使是夏天,也要温着喝才有意思。温酒用带嘴带把儿的黑陶酒壶,夏天放温水里热,冬天放火炉边热。喝酒用的不是城里人用的玻璃杯子,而是小小的陶瓷酒盅。一盅子最多装半两酒,一口就能喝完。

陕南人劝客人喝酒是出了名的。到了陕南的人,最怕被拉到酒桌上,让你坐在上席,让你喝酒,每一杯酒都漂亮的说道,每一杯酒都有让你喝下去的理由。因为在陕南喝酒,得让客人醉倒才算厚道。在酒桌上,客人最怕的是主人先上一般的酒,等喝到一半,突然拿出酒头子。客人再三推让,主人一再说道,不知不觉就醉了。(先上一般的酒,是为了让酒喝得更长一点。)

陕南人在一起喝酒很讲究辈分区别。同辈的可以划拳,对待比自己高一辈的长者,比如父子、叔侄、甥舅等在一起喝,就只能敬酒,不能胡来。对待比自己高出两辈儿的长者,爷孙辈的,就可以嬉笑打闹。喝酒前,座位按照长幼次序排列,主人也常常因人而异,找来各色陪客,让客人陷入那无边的热情里。主人站起来,按照长幼次序,先敬长辈,再晚辈。主人端起酒杯,对你说:“好事成双!你得喝了!”,你就得连喝两杯;主人说:“很久没见了,我们得连端四杯,四季来财!你必须得喝!”你就得连着喝四杯……

主人尽量和在座每一位客人碰杯,碰杯前,客人杯子里原来的酒是不能算数的,必须是主人亲自斟的酒,才算数。常常是碰完杯,立马再倒上一杯,这样下来即使不会喝酒的人,也必须喝完三杯了。如果你还要推辞,主人家的长辈就发话了,小主人也参与进来了。尊老爱幼的原则,作为客人也不得不喝了。说起陕南人喝酒,许多外地客人会害怕。

如果主人特别能喝酒,常常说要打通关,打通关就是和在座的每一位猜拳,主人的儿子啊,请来的陪客啊,都要打通关的。这样几圈下来,大多数客人都会喝得趴下了。在陕南如果酒量不行,最好一开始就不要端杯。只要将酒杯倒扣在桌子上,主人一般不会强行劝酒,但也会让同桌的客人感到无趣。酒量因人而异,因此在酒桌上,酒量小的人渐渐学会了逃酒小窍门。趁人不注意,将酒换成水;趁着大家举杯时,将酒倒进领口里;找借口说自己身体出了毛病,不能多喝;喝了一会儿,故意装醉……

农忙时候,一日三餐,酒在晚餐时候开始喝。夜色正好,农家户的厅堂里灯火通明,传来阵阵劝酒声和猜拳声。划拳分为“平拳”“洋拳”“打杠子”“砸瓦罐”“哑巴拳”和“猜宝”等等。

每一次划拳都用“高升起”作为开头。接着“哥俩好啊!五魁首啊!八马到啊!四季来财啊!六六大顺啊!……”主客相对伸出手,在喊出口号和伸出手指头之间比划着。白天握了镰刀和锄头的手指,用力伸直,力求准确。混杂着“满上!满上!”“请起!请起!”,一杯杯酒下肚了。主人和在座的客人一一划拳,玩得高兴,只要辈分不乱,客人和客人也相互划拳,菜也吃得慢悠悠地,女主人三番五次地添菜热菜。遇上冬闲,一桌子酒吃到深更半夜是常有的。期间醉倒了几个,趴在桌子上的,溜到桌子底下的,躲到院子里摔了一脚的……有人喝醉酒高声歌唱、大声啼哭发酒疯的……一场酒下来,某人酒后的洋相,常常会成为村人茶余饭后的笑话。

陕南人的烧酒,因为度数适中,喝起来没有白酒那么猛烈。因为烧酒的原料是柿子、拐枣和甜秆,喝起来绵软中带着淡淡的甜味儿,所以也成为酒桌上可以长久娱乐的首选。一次酒席,喝掉十几斤酒也不出奇。

陕南人好客也是出名的,即使同一个村的人,即使天天见面,遇到吃饭时间要搜肠刮肚整几个小菜,喝上几盅。有时候家里没了酒,去邻居家借酒,却被邻居拉住喝酒,喝掉的酒比借回家的酒还要多。

 

陕南人从小就跟着父辈收获柿子、拐枣、甜秆,把烧好酒当成大事。

陕南烧酒,永远卖不出时尚白酒那样的价钱。但是陕南烧酒,却是陕南人离不开的味道。陕南人喜欢喝自己烧的酒,如果不忙,恨不得一日三餐,餐餐温一壶。记得啤酒刚流行那会儿,有村人去城里走亲戚,回家形容啤酒的味道说:“那味道真格儿呛(像)洗碗水!”以表示对啤酒的不屑一顾。

陕南人喝酒为了尽兴,一家子人又不方便猜拳,常常无缘无故会叫上村人来家里喝酒。因为酒的滋润,陕南人语言里有着泉水叮咚的美感。陕南人表示亲密,,莫过于称呼对方“乖!”。乖娃儿,乖女子……一个“乖”字叫得意味深长,听得人心柔软无比。浓密的山林,分散居住的村人,形成了有事呼喊的习惯。“哦……他寿明表叔……哦!”,站在高处喊叫几声,对面的山里就有了“哦!……啥事儿啊!”回音。不到一袋烟功夫,想找的人就出现在家门口了。

陕南人喜欢沾亲故,即使隔了几代,年龄相差的如何之多,称呼也不能乱。记得当时我的邻居是一位五十多的寡妇,年纪比我父母都要大。按照辈分我叫她表嫂,她比我还大的那些孩子们叫我“表姑”。

很多个冬天的晚上,我们一家子在一起喝酒,叫来表嫂,和祖母玩打杠子。两人各拿一只筷子,同时在桌子边缘上猛敲一下,同时喊出“老虎、杠子、鸡、虫”这些称呼等。杠子打老虎,老虎抓鸡,虫子蛀杠子,鸡吃虫。喊慢了的不算数。弟弟常常故意耍赖,连喊两种,逗得祖母笑骂着“哈娃!”。

陕南人对烧酒的喜爱,也惹出了一些祸事。喝醉酒了,胡言乱语得罪同桌人是常有的。动手动嘴,却不会长久记仇。一碗热乎乎的酸菜面下肚,酒也醒了一半。那些酒桌上的恩恩怨怨会在下一个酒席上化解掉。双方见面,彼此说几句软和话,说当时是喝醉了呢,说得都是“混话,疯话”,毕恭毕敬地给对方倒一杯酒,在全桌人的目光里,对方心里多少不美气瞬间忘到九霄云外了。

我们村曾经有个人称“酒坛子”的好酒者,喜欢走东家窜西家找酒喝,喝上酒来特别高兴,吉利的话说下一箩筐。他本人豪放热情,村人有了为难事,都会找他商量。因此村人对他找酒喝,赖酒喝这样的习惯坦然接受。遇到他上门,即使再忙,也会放下手中的活计,陪他喝半天酒。可惜这个人最后也是从酒上去了。有一年秋天,下了一个多月雨,河水暴涨,阴阳两面山的村人只能隔河相望。他在家闷着喝酒,喝醉了飞也似得往河边跑去,他老婆拼命拉也拉不住。他最后高声笑着说有大船来接他了,大笑不止,扑到了滔滔洪流里……

在外奔波这些年里,尽管喝过无数次洋酒,我依然怀念陕南烧酒的味道。那是长在骨头和血液里的,时常在胃里提醒自己的故乡的味道。多年过去,我的隐藏在深山的村庄,依然传来热闹的猜拳声和对酒歌……

(文/宁眸  旬阳拐枣文化征文活动获奖作品  二等奖)

【责任编辑:段全辉】